我的大部分作息時間在禾場上，就是周立波小說《禾場上》的禾場。禾場上是我開辦的農場，建一間小屋起初的想法是為了值守方便。小屋有三十多平米，進門左手邊靠墻有一張老式書桌，是結婚時堂客的嫁妝，油漆是自己漆的，那時候我是位漆匠。桌子上擺了筆墨紙硯，興致所至，我也會偷偷展紙揮毫。右手邊靠墻擺了一張早餐店吃面的桌子和一套撿回來的沙發，為了匹配沙發的高度，只有把桌腳鋸掉了八寸長。我便趴在這張桌子上開始寫作。靠里面墻的位置放了一張竹涼席，是清溪村涼席產業昌盛時期添置的，放了被褥，累了我會在這里躺一會，或者過夜。

小屋時常讓我有寫作的沖動，過去寫了一些古體詩，在村子里有了點文名，但最多只能算是業余愛好。壬寅年新年一過完，省里的電視臺就來村里拍紀錄片，說要拍我這位在報刊和雜志上露過面的農民詩人。領頭的是個牛姓的年輕人，長得高大，性格隨和。來來往往個把月，在一起討論寫詩、寫小品、寫短文的感受，以及目的、方向、理想和技巧，也聊一些清溪村的平常人、平常事，混熟了我就喊他“牛大隊長”。

攝影師是一個小個子，跟“牛大隊長”年紀差不多，臉刮子上寫滿了職業磨礪出來的符號，片子里的第一組鏡頭，他蹲守跟蹤拍了十多天。偏西的太陽穿透一片桂花林的樹梢，一束束圓的、方的、多邊形的光柱，散射在禾場小屋的粉紅色墻面上，合著墻面上舞動的葉影，跳躍在枝椏上的鳥影，展現出一幅動靜相宜的美麗畫面。小個子攝影師告訴我，太陽會隨著季節的變化改變照射角度，呈現出的畫面感也有所不同，要摸準了在陽光燦爛的下午那幾十分鐘高光時刻捕捉畫面。我一直欽佩他的那份敬業精神，常常記起他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只要留心，總會遇見精彩”，只可惜沒有記住他的名字。

他們若不來到清溪村，拍下我禾場上的小屋，跟我講解這些專業知識，我當然看不出畫面背后的門道。這些門道是專業，在我看來又是用心用情。

住在禾場上，看世界的地方很小，看到的世界卻很大，因為我是用心用情去看的。取景的那一天，我恰好滿六十歲，為了留住那組鏡頭的美好，我特意寫了幾句話留作念想，也是對此生此景的一點感概：

本是斜陽穿葉過，

恰似墨潤灑朱墻。

若得桃花來入景，

何妨布谷唱春光。

這些年陸陸續續寫了一些雜七雜八的內容，時常能聽到村民的贊美之詞，內心深受鼓勵，時常感到溫暖。但沒有創作的基本功，僅憑一份熱心、一種愛好、一種責任，想要成為一名寫作者是遠遠不夠的。像我這樣的素人搞創作其實心理壓力挺大的，書讀得少，生怕寫不出情感，寫不活故事，真的很吃虧。之所以在一直堅持，當然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做推進劑，有文學老師的指點迷津，有寫作愛好者的相互勉勵，有故事主人公的感動。有一次，我把寫的草稿內容讀給故事的當事人聽，她感動得哭了，說如果你沒有給我寫出來，我正準備到外面找作家寫呢，我的一肚子酸甜苦辣和委屈有誰能夠理解、看懂。還有一次在創作時，湊巧被故事的主人公看到了，她高興得不得了，源源不斷地提供新素材，不停地要求我多寫點。也有人把我的文字搬上了清溪劇院的大舞臺，得到一些專家學者的點評，得到觀眾的陣陣掌聲，又是另一種歡喜。

一直以來，我對文學都是心懷敬意，一聽到有人說這個內容是鄧春生創作的，心里也有打鼓、肉皮發麻，緣由就是出在“創作”二字上。我打心里認為創作是一種很高雅的藝術表現形式，是高級知識分子的產物，像我這樣一無基礎，又土里土氣的人，寫些土里土氣的內容，把它定義為文學創作的話，實在有點受寵若驚，曉得距離還遠。我的散文集，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利用農閑時間，把一些耳聞目染的重要人與事，物與景耐心耐煩地記錄下來，加以歸類整理形成的文本，算不得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但也希望以此留存村民們的記憶，傳承美好。字里行間是我們的純樸真誠，有泥土的芳香，有一方山水的詩情畫意，有文化底蘊的歷史回顧，有新時代的山鄉巨變，沒有任何雕飾加工。

創作來源于生活是一方面，創作也離不開善良的心和無私的愛。有了這樣的信念，就一定會在最普通的人群中，在最值得關注、同情的弱勢群體中，找到他們耐人尋味的故事和閃光點，描繪屬于他們的陽光和燦爛，讓他們感受到社會的溫暖。小屋存放著我的溫暖，而點燃我的是文學村莊建設，引導我由一個愛好寫作、偶爾寫詩的農民變成了一個自覺寫作的人。如今的清溪村，開門聞花香、關門聞書香，而我只是文化使村莊面貌“脫胎換骨”、幸福生活實現美麗嬗變過程中的普通受益者。越來越多的村民因文化而改變，有的從事書屋管理開啟文學創作旅程，有的講述清溪故事成為“文旅推介官”，有的參加文藝特長培訓班成為舞者、歌手，有的投身家鄉建設帶動周邊縣區村發展。

志水長流滋萬物，謝林港畔耐人看，清溪村是千千萬萬中國鄉村幸福蝶變的縮影。我相信，經我們自己的手把家鄉打扮起來，美化起來，我們的家鄉一定能越變越美麗。

（作者系益陽市清溪村村民鄧春生；本文選自《湖南宣傳》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