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后,英國小說進入了馬爾科姆·布拉德伯里所言之“小說不再是小說”的階段,而英國小說家則來到了一個戴維·洛奇(David Lodge)所說的“十字路口”。然而,就在1969年洛奇發表《十字路口的小說家》一文的數月前,首屆布克獎在悄然進行中,獎項頒發給了名不見經傳的P.H.紐比(P. H. Newby)的《需要負責之事》(Something to Answer For)。雖然紐比獲獎后的小說銷量超過了他先前銷量的總和,但布克獎的首航并沒有在文壇激起多少水花。紐比自稱:“我并不把自己當做一位非常好的作家,因為我太了解過去的文學了,很容易受到他們的誤導,但任何當今從事文學創作的人都需要認識到文學和歷史的價值。”
1981年,印度裔作家薩爾曼·拉什迪(Sir Salman Rushdie)以《午夜之子》(Midnight’s Children,1981)擊敗D.M.托馬斯(D. M. Thomas)和麥克尤恩(Ian McEwan),可以說是布克獎歷史上的一個重大轉折點,標志布克獎開啟了“后殖民文學”之路。《午夜之子》的獲獎過程非常具有布克獎式的戲劇色彩:書稿在初期就被坎普出版社的編輯拒絕,最后在老板馬希勒的賞識下得以出版;此外,1981年的評委會主席正是布克獎的“老熟人”馬爾科姆·布拉德伯里——他不僅當評委,還當過布克獎管理委員會成員、入圍過獎項短名單,且是布克獎“孵化基地”東英吉利大學創意寫作項目的負責人。布拉德伯里在頒獎詞中明確指出了作品的新鮮之處:“《午夜之子》是一流的實驗作品和出色的政治小說……這是一位杰出新作家的真正的國際小說。”之后,這部“國際小說”成為布克獎的絕對寵兒。1994年,《午夜之子》又擊敗了諾獎作家威廉姆·戈爾丁(William Golding),獲得布克獎25周年紀念獎項“布克獎中的布克獎”(Booker of Bookers),值得一提的是,這次布拉德伯里又坐在評委席上,對此,拉什迪稱“這是我作為一個作家所得到的最大的贊揚”。可能作家本人也沒想到,2008年,《午夜之子》又獲40周年紀念獎項“布克獎40年最佳”(Best of the Booker)。布克獎對拉什迪的“加冕”,實際上奠定了一個新的小說體裁——后殖民小說在英國文學中的地位,為喬納森·貝特(Jonathan Bate)所言之“懷舊情緒、歸屬感、帶著幾分疑慮的寄居生活,還有異議、嘲弄、自我憎恨、叛逆和異化”的“小”英格蘭文學注入了來自英聯邦的新鮮空氣,為大合唱帶來了新的聲部。自此,一大批來自英聯邦和移民到英國的“后拉什迪”們通過布克獎的“第一桶金”效應進入到主流英語文學的視野,如翁達杰(Michael Ondaatje,斯里蘭卡裔加拿大作家)、庫切(J. M. Coetzee,南非)、托馬斯·肯尼利(Thomas Keneally,澳大利亞)和石黑一雄(日裔)等,這些作品不僅模糊和重塑了英格蘭文學、英國文學和英語文學的邊界,并且合力形成了一種布克獎式的文學審美——全球化的英語文學。
布克國際文學獎(The 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的增設也在程序層面上印證了布克獎的全球化發展布局。布克國際文學獎設立于2005年,最初是一個終身成就獎,兩年一次,并且沒有規定作品必須用英語以外的語言寫作。因此,早期的布克國際獎得主包括愛麗絲·門羅和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等英語作家,2015年,隨著布克獎取消了對作家的國籍限制,布克國際獎逐漸演變為布克獎的鏡像。自此,該獎每年頒發給用非英語寫作并翻譯成英語、且在英國或愛爾蘭出版的小說,獎金5萬英鎊(約42萬元人民幣),由作者和譯者平分。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布克國際獎的關注度一直不及布克獎,但從2016年修訂規則至今十年不到的時間里,已經預判了兩位諾獎作家,分別是2018年的諾獎獲得者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同年獲布克國際獎)和今年的韓國女作家韓江(Han Kang,2016年獲布克國際獎),某種程度上賦予了布克獎與諾獎一爭高低的底氣。更重要的是,也為更多的非英語小說進入英國文學市場和廣義的英語文學范疇打開了渠道。
就像馬希勒在給布克公司的信中說的,布克獎對于延續英國的文學自信和文化自信有重要意義:“英國人在文學領域的成就要高于其他任何藝術領域。我們沒有培養出莫扎特或貝多芬,也沒有米開朗琪羅或倫勃朗,但是,英國擁有全世界最杰出的作家:莎士比亞。” 布克獎不僅深刻地影響了作家的創作方式和審美趣味,如石黑一雄的近作《被掩埋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2015)雖然已轉向科幻,但仍混合著幾分早年布克獎作品《長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1989)中布克獎式的歷史回望敘事的味道;作為這一重要文學制度的價值守護者,布克獎也代表了英語文學體制的權威聲音對世界文學的疆域進行有偏好的布局和排序,其能否完全代表世界文學的“多元”也在不斷受到質疑。
嘗到了甜頭的布克獎沒有讓媒體失望,馬格里奇退出之后,另外兩位資深作家評委索爾·貝婁(Saul Bellow)和約翰·福爾斯(John Fowles)質疑V.S.奈保爾(V. S. Naipaul)的《自由之國》(In a Free State)是否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因為它是由一個共同主題聯系在一起的故事和中篇小說的合集。雖然奈保爾獲獎,但貝婁卻透露授予的是“最佳作家,但不是最佳作品”。翌年,獲獎作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在頒獎典禮上中批評了贊助商布克—麥康奈爾公司在加勒比地區的殖民剝削,“加勒比地區的極度貧困,現代社會的貧苦,就是布克這樣的公司剝削的直接后果”,并宣布他將把一半的獎金捐給英國黑豹運動,另一半用于研究歐洲移民工人的情況。對此,布克獎管理者的應對相當嫻熟——“最好的行動方式就是不作出評論……這只是作家非常個人的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