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蘇東坡的《初到黃州》真是道盡了我們這個年齡段人生的酸與喜。長沙縣江背鎮黃婆塘的老家后山就是竹林，順手的美味，我卻因常年忙碌于案頭，無暇得享。

那天，老弟在后山左尋右覓，辛辛苦苦挖得好幾棵冬筍，在家煮臘肉冬筍片火鍋。脆嫩不用說，只是難進油鹽，味道淡且有點麻口，兼有一股土腥味，我沒給太高評價。記得大前年十幾個同學一起游郴州小東江，從明朝始建的山巔古村喻家寨下來，在一農戶家中吃過的煙筍臘肉，那才令人叫絕。又香又脆又綿軟又味濃，至今回味不已，哪是新鮮冬筍片所能比的。

我在后山閑走，發現有三根春筍抱成一團剛剛拱破泥土，露出兩寸長的筍尖，張開的三張小嘴巴貌似在地下憋得太久，因缺氧而大口地喘著粗氣。旁邊堅硬的地面被它們用洪荒之力拱開好幾條裂縫，泥土也被頂翻了。這是我今年見到的第一批春筍，心頭歡喜，滿山地尋找起來，卻并未發現其他新筍。

一周后回家，后山的筍子像燎原的星火，紛紛揭竿而起，數數有十幾棵，那第一批鉆出土的已經高達一米多。新出的春筍真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味道，根本不擇場地就冒出頭來，有的甚至氣定神閑地站在排水用的山水坑里，有的猖狂侵入我的花果園里。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我將山水坑和花果園里冒出來的五六棵筍子一把挖了，不能讓它們肆無忌憚野蠻生長，影響我的整體規劃，也迫不及待地想嘗嘗鮮了。

難得的大太陽天，正是做筍干的好機會，這么好的食材我可得珍惜。拉上老邁的母親一起幫我剝筍殼，清洗后，將外圍長了好幾圈紅痘痘的筍根用刀切掉，將嫩筍切成片，再切成絲，放到大鐵鍋里用開水煮五六分鐘。新鮮的筍香味從滾開的沸水中飄出，在廚房里竄來竄去，催開了心底的歡欣之花。門外走廊上的防滑石地板已經被太陽曬得滾熱，我將其拖洗干凈，讓瀝干水的新鮮筍絲躺在平滑的石地板上，在太陽下暴曬大半天，便成了期望中的干筍絲。當晚就迫不及待親自掌勺，將切成片的肥肉在大火下煉成豬油，將煮熟的筍絲放進滾燙的油鍋，陸續加上紅椒絲和瘦肉，爆炒后用文火燜熟，端上了桌。佐了陽光鮮香的紅燜筍絲果然不一般，很快就被家人搶光，我也直呼忘記倒酒了。

再回家離第一次發現新筍剛好10天，后山的筍子數數竟有30多棵了。好像在故意向我示威，好幾棵筍子竟從上后山的小路正中間拱了出來。這還了得，不讓我上山了？果斷開挖。有一棵筍子從果園里的鐵樹叢中探出頭來，已經有一米多高，我上次竟沒能發現它。已成少年的竹子做筍干顯然太老，只能搖搖頭，等冬天來砍毛竹吧。

細雨紛紛，望著連綿不止的毛毛雨我嘆了口氣，挖出來的筍子不能久放，沒有太陽曬就生火做煙筍吧，無非多花些時間。再請媽媽剝殼，我負責切和煮，大哥負責生柴火。火爐的周邊有一圈玻璃臺面，我和老婆將瀝干的鮮筍絲一一攤在玻璃上，慢慢烘烤。剛生的柴火因通煙不暢，整個伙房里彌漫的煙霧一度將我們熏出了房門。玻璃面發熱有點慢，我又拿來平底鐵鍋放在火爐正中間，這里升溫快，溫度高。將大片一點厚實一點的筍絲一根根丟進鐵鍋，不斷用鍋鏟翻炒，然后用筷子將先炒干的一根根夾出來，再放回玻璃面板接著慢烤。

這樣不斷機械地循環著，感覺歲月便因此被拉長了，一種享用工夫茶的愜意和柔慢的感覺慢慢沁潤全身，恍惚間看見一絲絲的親情、煙火與詩意都被熏進了筍絲之中。“畢竟山珍味不同，切絲玉白賴刀功。翻鍋小炒三春色，無限風光入酒中。”不知名的詩句片段從耳邊掠過，于是暗忖，人世間的苦難雖多，又怎能敵得過那綿長歲月中數不清的細碎歡樂，吟不完的煙火詩情呢。

再加把火，筍絲干便成。只待親友臨門，香鮮脆嫩滑口的臘肉煙筍便可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