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稚女珠腕繩，金翠搖首紅顏興，桂棹容與歌采菱。歌采菱，心未怡。翳羅袖，望所思。”采菱，是個多么美的舉動，這時刻，嘴角一定是掛著笑意。不僅僅來自豐收的喜悅，更多的，是臨水照花……一低頭，柔情的水面上，便有了菱花一般的笑容。

我曾在故鄉(xiāng)的湖泊里采菱。那是怎樣的一汪湖水啊，且不說那草薰風(fēng)暖、溪橋柳細(xì)，也不說那畫鹢翩翩、白鷺依依，單看那水闊魚沉、星河云淡，煙波淺黛、遙山嫵媚，便是人間殊無二致的仙境。水淺處，長滿鴨舌頭、燈籠泡子、苲草之類，稍深處，便是成片的荇菜和菱角蕪子。荇菜開著淡黃色的小花，乍看上去，和菱角花差不多。船行依依，就是滉漾在《詩經(jīng)》里了。可以說，面對方圓幾個足球場那么大的荇陣，任何鉛槧之力、點染之工、設(shè)色之妙，都是多余的，都是蒼白無力的。而在船底沙沙作響時，便意味著進(jìn)入菱角花陣了。菱葉比荇要硬得多，也茂盛得多。菱葉擠擠挨挨時，蓬勃著往上長，葉背會擠得翻過來，高出水面一拃多，大船根本行不通。采菱人通常撐個“鴨劃子”，兩頭尖中艙略寬，長不過兩三米的那種。沒劃子的則選擇綁兩根橫木，放上一個大木盆，人泅在水里。摘菱的好手，不怕菱角扎，一手翻蕪子，一手摘菱，小半天就能摘個百十來斤。摘完，上得坡來，就著熱辣的太陽和南來的熏風(fēng)，晾干了衣衫，一路高歌，走回家來。搲一鍋清水，灶膛里點燃絲草把子，那一個個元寶似的菱角在滾沸里上下沉浮，掰開來，粉糯糯，甜津津，好吃極了。

菱角可以做成各式菜式，可以煲湯、煮粥。菱莖由于含有大量的纖維素，能加快人體代謝，可以很好地預(yù)防肥胖。泹過滾水的菱莖，色澤微黯，涼拌、腌制都是不錯的選擇。新鮮菱莖還可曬干備用，用作冬令蔬菜。

故鄉(xiāng)有道“菱角燒豆腐”，每每想起來，鼻孔里都能嗅到炊煙的味道。菱角豆腐，且不論菱，單看那豆腐，一部《隨園食單》寫滿多少深情，惹得天下饕餮趨之若鶩。堂堂袁大才子，曾為蔣侍郎豆腐三折腰，曾贊程立萬豆腐有車螯之味，曾發(fā)出“豆腐得味，遠(yuǎn)勝燕窩”的感嘆。讀過書的父親深得其中三昧，只見他左手執(zhí)釜，右手拿勺，油鹽醬醋蔥姜蒜椒，幾下扒拉五味便已調(diào)和，一盤精氣神十足的美肴，魔術(shù)般地呈現(xiàn)。該硬的硬，該軟的軟，在鄉(xiāng)村人家備受青睞。

鄉(xiāng)人們特別鐘愛“水紅菱”，嫩嫩的肉，薄薄的皮，甜津津的汁兒。咬一口，水汪汪，涼絲絲，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爽。那菱通常很小，似是不可多求的珍玩。恰應(yīng)了“少吃多得味”的俗話，隱隱蘊藏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哲學(xué)意境。

《紅樓夢》里的香菱，是個苦孩子。她的遭遇實在令人悲傷。菱蓮一脈，不僅散發(fā)著同樣的清香，她們的心，還都是苦的。第八十回中，夏金桂要為香菱改名為“秋菱”，說：“菱角花開，誰見香來？”香菱辯解道：“不獨菱花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它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xì)領(lǐng)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fēng)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只可恨，再好的香，也無人憐惜。金陵十二釵副冊判詞：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退一步說，即使沒有夏金桂，也會有高金桂、蔡金桂，或者田金桂。命運，是一只看不見的手，左右著塵世里的你我，左右著每一分子。

“菱池如鏡靜無波，白點花稀青角多。時唱一聲新水調(diào)，謾人道是采菱歌。”菱是隱士，是池中的君子。菱低下頭去，低到塵埃里，然后開出花來，滿心的歡喜。其實，于人來說，真正的愛，不完全能用肉眼去識別。你的周圍，存在太多曼妙的風(fēng)景，存在太多的彩虹和參天大樹，存在太多的癡迷、誘惑和仰望，令你不知所措，或是錯上加錯，而愛菱真的不需要太多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