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華和我是同學，緣分不淺的那種，從初三到大學，整整八年時間，我倆同在一個班，關系非同一般。

老家人說話喜歡用去聲，猛一聽，還以為是“愛話”。愛華不愛話，是個八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人，不但話少，還怯懦，生人面前愛臉紅，臉一紅，滿臉的青春痘就顆顆飽滿地呈現出來，活脫脫一顆大草莓。

大學報到的第一天晚上，班主任開軍訓動員大會，要求每個同學上臺介紹自己，輪到愛華同學上臺，他滿臉通紅地低著頭，雙掌搓來搓去，嘴里嘟嘟囔囔，誰也聽不清，班主任急了，拿起粉筆朝他丟去，只見他撿起地上的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還有籍貫、出生年月、興趣愛好、求學經歷、獲獎情況，然后敬個禮走下講臺。同學們目瞪口呆，老師無可奈何。

軍訓報數，輪到愛華同學時，準斷片，他聲如蚊子嗡嗡，別人聽不見，教官惱火，狠K了他幾頓，仍不奏效。教官拿他沒辦法，把他調到隊伍最末尾，任由他報或不報。可軍訓結束時，要搞班級拉練賽，再一次把教官愁壞了，還是班長腦筋轉得快，做了一面班旗，走方陣也好，唱隊歌也罷，愛華同學就在隊伍后面搖旗子，不用動嘴。

我曾私下里鼓勵過愛華，希望他能大膽一點。他說：“我也想，可一面對人群，頭腦就一片空白，嘴像僵住了一樣張不開。”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到電廠做個操縱員，根據指令操作機器，這也是他報考電力專業的原因。

可命運似乎并不按套路出牌。1998年大學畢業時，教育體制并軌，大學生畢業在包分配的基礎上試行雙向選擇，很多成績一般的同學憑著沖勁在電力系統找到了理想工作，愛華也躍躍欲試，到各大電廠去應聘，但屢屢受挫。究其原因，還是不敢開口說話。筆試成績第一的他，到面試時絕對名落孫山。

沒辦法，只得打道回府，縣里拿著他頭疼，不安排工作違背政策，安排工作又沒有單位要。左右為難之際，正巧縣教育局說偏遠山區一中學的數學老師不干了，著急要人手呢，于是縣里安排他去了。

愛華后來跟我講，人生往往是急出來的狼、怕出來的鬼，越是害怕，越是擔心，越會出現。接到縣里通知后，仿佛晴天霹靂，直直地劈中他那顆“外焦里嫩”的心。他本想放棄，可無奈父母已老，不能養他一輩子，生存壓力那么大，就是做乞丐，也得有根打狗棍和一只破碗才行。于是，他橫下一條心，打點行裝，奔赴人生的火焰山去了，成為愛華老師。

第一次上課，愛華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提前一周將教學內容背得滾瓜爛熟，臨進教室時，又在腦海里過了無數遍，本以為萬無一失，可誰知一進教室，班長一聲洪亮的“起立、老師好”，學生們齊刷刷地站起來，嚇得愛華一彈，準備好的教學內容瞬間扔到爪哇國，愛華一句話也說不出，那場景就如《中國合伙人》里有演講恐懼癥的孟曉峻一樣，尷尬、羞愧、憤怒，五味雜陳。沒辦法，愛華只得轉過身，在黑板上一邊板書，一邊調整自己的心態，一堂課上下來，大汗淋漓。

愛華知道自己“無可救藥”，于是采取迂回戰術，上課對著課本念，課余找成績差的學生各個擊破。好在他有耐心，面對差學生，他能從小學一年級教起，一天補一點。漸漸地，班上學生的成績竟然有了起色，期末考試得了全區第一。

人怕出名豬怕壯，愛華班級得了第一，很多教師想來學，學校給安排公開課，愛華一律不接受。不熟悉的人以為他傲慢，熟悉的人知道他是害怕。學校有幾位未婚的美女老師，愛華賊眼溜溜地盯著最漂亮的那位，他追女孩的方式很老套，就是寫情書，第十一封情書終于將美女老師的心俘獲。美女老師想考驗他，嬌滴滴地說：“只要你敢上堂公開課，我就跟你在一起。”

愛華還真的“領命”了，一周后公開課開講，只見愛華戴著個黑色眼罩，站在講臺上口若懸河、聲若洪鐘，板書時轉背摘下眼罩，面對人時再戴上。雖然滑稽可笑，但整個課堂活色生香。

轉眼二十五年過去，愛華因教學出色，調到縣城已經好些年了，但每次上公開課，他都要戴一副深色墨鏡才能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