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煤油燈光下，父親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桌前，頭發幾乎挨住了火苗。他手持毛筆，在墨汁里輕輕點了點，然后在舊作業本上揮毫。墨汁里兌多了水，寫出的字墨色輕淡，一律向左傾斜，一筆一劃卻極認真……很多年了，我腦中總清晰地出現這個畫面。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命運坎坷，卻一生重視讀書。我們家讀書的故事，首先要從爺爺說起。

　　爺爺自小給人做長工，5歲放牛，10歲拖大車養家，一家人擠在3間茅屋里。自小向往讀書的他，經常躲在私塾先生的窗口聽人念書。爺爺16歲那年，湖南解放了，他從此結束了長工生涯。因根正苗紅，他被派去修建黃花機場。懷著對新生活的熱愛，爺爺廢寢忘食地奮戰在荒郊野外。別人做工到天黑，他勞動到半夜；工傷鮮血直流，他撕根布條包扎住，繼續做事。1年后，組織送他讀掃盲班。白天，他在工地上黑汗水流地背石頭；晚上，在簡陋的教室里如饑似渴地學習。后來，他入了黨，分配到鄉鎮工作，先后擔任過副區長、鄉黨委書記等職務。當了“官”的爺爺唯一的愛好是讀書，經常通宵達旦地看書，還有文章發表在當地報紙上。鼓勵子女讀書，成為爺爺家庭教育的重要部分。

　　之后，爺爺被打成右派遭批斗，奶奶急得精神失常無法勞動。待到爺爺恢復工作，長年在城里上班，家里的重擔自然落在了作為長子的父親身上。每天上學前，他得先到山上砍擔柴，放學后要煮飯喂豬。因掙的工分不夠，一家人難得吃飽。在爺爺的言傳身教下，父親品學兼優。初中畢業后因為干部子女身份，生產隊不肯推薦他讀高中。不久，爺爺因積勞成疾倒在工作崗位上。看著神志不清的奶奶，還在上學的叔叔姑媽，父親義無反顧地走出家門開始了拖大車的生涯。年僅15歲的他，每天拖著幾百斤的砂子，沿著湘江輾轉上百里。與母親結婚后，外公讓當石匠的舅舅帶父親學了幾個月的徒，自此他與石頭做伴了大半輩子。同我們說起以往，父親并不埋怨什么，只說這是“命”。

　　地處窮鄉僻壤，還要供4個孩子讀書，沉重的生活壓力如巨石一樣壓在父親身上。賣苦力為生的他，農忙時種田，農閑時打石頭，有時給人做泥工，每天累得黑汗水流。他甚至走街串巷販過干魚干辣椒，收過荒貨，掙來的血汗錢往往入不敷出。由于長年的勞作，父親不到40歲背就駝了，滿面皺紋，陌生人問路喊他“老爺爺”。盡管父親一生都是從事最苦的活計，卻重視文化。下雨天無法出工，他便坐在灶前看書，有時入迷了，吃飯要叫多次，才戀戀不舍地拿開書。有幾年，他還戀上了書法，晚上收工就練字。因為沒人指導，甚至沒臨過貼，他的毛筆字始終沒有進步。我從小喜歡閱讀與寫作，與父親的潛移默化有關。

　　父親對我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孩子，要發狠讀書，家里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們。只要看到我們做作業，他就什么活都不讓我們干。而且，我們家女孩和男孩一樣被看重，不像當時有些村里人，女孩初中畢業就讓外出打工，甚至為了供兒子上學，逼著女兒輟學。父親常說，我們讀書趕上了好時候，有寬敞明亮的學校，有認真負責的老師。他們小時的學校是一個老廟改造的，課桌是幾塊土磚壘的，凳子是學生自帶的破板凳，一不小心便會摔個狗啃泥。父親不能給我們輔導功課，卻經常拿爺爺和周圍人的事例來教育我們：讀書才能改變命運，才能更好地報效國家和社會。

　　一直以來，我們發奮讀書，不肯落后，破舊的墻壁上貼滿了“三好學生”“優秀隊員”等獎狀。父親心酸而自豪地說，別人家用石灰粉墻，我家沒錢，就用孩子的獎狀糊。當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多年沒有出過大學生的村子沸騰了，道喜的鞭炮整整響了半個月。那個夏天，父親最為欣慰，即使為借我的學費，跑遍了所有親友，賠盡了笑臉。后來，兩個弟弟相繼考上大學。家里還是土磚房，處在周圍的高樓中，顯得格外寒磣。村里來了外人時，村里人就指著我家介紹，這家爹娘是賣苦力的農民，但培養出了3個大學生。再后來，我們都考到機關工作。等我拿到工資后，才慢慢還清所欠的學費。等弟弟成家后，老家新建了兩層的樓房。新屋落成那天，父親臉上放光：國家政策好，社會講公平，你們命好!

　　等到我的孩子上學時，上學條件更是優越。寬敞明亮的教室，綠草如茵的操場，生動活潑的多媒體教學，老師們博學多才，無論軟件還是硬件條件，與我們那個時代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語。每次，父親在新聞里看到精準扶貧、尤其是教育扶貧的報道時，總要感嘆：這一代孩子的命更好!是啊，這個時代再也不會有因是女孩子而不讓上學，或因貧困被迫輟學的事發生了。只要努力，每一個孩子都能成為“中國夢”的主角。

　　回首這些年，家鄉人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表現在衣食住行上，還有文化上、精神上和思想上。向上向好的日子，見證著國家發展的壯闊進程，也是我們心中幸福感受的來源。我一直覺得，父親所說的“命”，其實就是時代。一個人的命運總和時代緊密相連。我相信，隨著祖國的繁榮昌盛，我們每個人的“命”，也會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