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甘 恬 時間 : 2017-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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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不遠處那一大叢美人蕉,在南方七月烈日的暴曬下,緋紅的、杏黃的花骨朵兒,似乎愈開愈艷麗,葉片似乎也愈來愈青翠愈來愈見精神。身旁黑紗鏡框中的爺爺,被簇擁在鮮花翠竹之中,笑吟吟地望著我和父親,仿佛并沒有走遠,而是正在傾聽兒子、孫女閑聊往事。
爺爺并沒有謝世,老兵不會死,英雄只是凋零,父親幽幽地嘆息道。
作為一個文化學者,父親在湖湘文化、青海文化,尤其是衡陽、柴達木兩地的文化研究方面,堪稱頗得時譽。他說,我們老甘家來自于湘南名鎮茅洞橋,上數九世祖學耀公雍正十三年(1735)鄉試中舉,曾在各地為官,歸鄉期間受聘主講石鼓書院,后被聘為白沙書院山長。能書,擅詩文,著有《乃光文稿》三卷、《石鼓吟草》二卷,皆行于世。子茂佰、孫昌穰,縣學諸生,父子合輯《源遠堂文集》《源遠堂詩集》。曾孫鴻楑(字祥春,號石安),咸豐三年(1853)秋,曾國藩在衡州府編練湘軍,鴻楑為曾氏襄贊軍機,曾氏有聯相贈:“樓高百尺南朝跡;甓舍一舟北宋磚。”(見《曾國藩日記》)玄孫嗣球,廩貢生,有文名,分職寧遠教諭,不赴。石鼓書院山長李揚華與之友善,《二修甘氏族譜序》說:“甘氏樹人倫,崇物望,以為衡邑矜式。”第五代孫嘉桁,衡州木雕名匠。第六代即我的曾祖父玉林公,衡陽有名的“小木王”“活魯班”。1927年在瀏陽做工時,曾隨毛委員上井岡山,部隊打散后回鄉,抗戰時一度參加王紫劍領導的衡陽縣南鄉游擊指揮部并任副指揮。民國年間曾在衡陽城雁峰寺前開辦衡州精武館,后創辦衡南五金工具廠。這些都見諸地方史志,有心人可以百度一下。
我手上拿著爺爺早幾年尚健康時,親筆撰寫留給父親的回憶錄,薄薄的五張紙,上頭是“青海石油管理局信箋”,記載了他八十一載家國夢。生于戰亂人世,讀于含章中學(今衡陽市一中),長于鼎革之際,十五歲半即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衡陽軍分區教導大隊,擔任連隊衛生員兼文化助教,緊接著參加抗美援朝,1956年轉業回到地方。因為深受著名作家李若冰先生的影響,為其筆下的大漠、戈壁、雪山、鹽湖、草原所傾倒,毅然辭掉家鄉比較舒適的教師工作,踏上了漫漫西去長路。先是在西寧青海石油勘探局培訓學校學習,之后奔赴柴達木盆地,在那個人稱“生命禁區”的地方,成為一名英雄的石油地質勘探隊員。
1957年夏秋之際,李若冰先生二進柴達木,來到“帳篷城市”茫崖。有一天,爺爺從野外小隊回大隊部匯報工作,邂逅這位陜西青年作家,二人曾有過親切的交談。1991年11月8日,父親到西安雍村登門拜望李若冰先生,聽說是故人之子,先生十分激動,趕緊吩咐賀抒玉奶奶備飯,并給爺爺奶奶和父親分別簽贈一本平裝、一本精裝《柴達木手記》,從此視父親為子侄輩,對父親的文學創作給予指點和提攜。父親后來寫了一篇萬字長文《燭光映照<柴達木手記>》,被《美文》《地火》《青海湖》《石油文學》等十幾家刊物發表、轉載,李若冰先生則寫了一篇《甘建華的大漠情結——評小說集<西部之西>》,發表在權威的《文藝報》上。兩代人的風雅情趣,成為中國文壇的一段佳話。我多次看到爺爺手撫著已經破損卷邊的《柴達木手記》,“呵呵呵”地笑得非常開心。
晚年的爺爺斜躺在床上,不愛走動,不聞世事,除了按照父親的要求,每天給天井魚池的錦鯉喂食,就是一邊抽煙,一邊看武打片。但是只要聽到電視中傳出“青海”“柴達木”“冷湖”“花土溝”“尕斯庫勒湖”這樣一些字句,他的眼中立馬泛出一種神奇之光,手忙腳亂地調高音頻,之后睜大眼珠凝神傾聽,這個時候家里人誰都不敢弄出一點聲響。平時緘默無語,如一座沉靜的大山,可有時候吃著吃著飯,他會突然來上一句:“嗨!那時候我們在柴達木盆地,想吃上一點青菜是多么難多么難啊!”
爺爺在西寧石油學校學的是地質采集,又是班長,所以到盆地后當了小隊長。我從來沒有去過青海,所以平時在聽爺爺與父親夜話柴達木時,經常是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好在父親從那個天邊似的遠方歸來,不但有曾經榮獲第二屆“中華鐵人文學獎”的小說集《西部之西》,更有人們廣為贊賞的散文隨筆集《冷湖那個地方》,從中可以看到許多關于爺爺的點點滴滴。父親是一個有英雄情結的作家,這種英雄情結緣于他有一個英雄父親。恰如石油部一位老部長所說的:“走了許多地方,感覺最艱苦的地方是柴達木。這里的艱苦首先表現在沒有人煙;第二表現在生活條件上,見不著綠色;第三個艱苦是交通不便,這里石油職工付出的代價高,報酬低。在這樣的地方即使什么也不干,我都尊敬他們是英雄,更何況他們先后干出了一個百萬噸油田、千萬噸油氣田!”
柴達木盆地位于青海省西北部、青藏高原東北部,是我國內陸四大盆地之一,面積25.8萬平方公里,相當于山東省加上江蘇省的面積,比歐洲匈牙利、奧地利、捷克三國面積總和還要多。因為富含石油、鹽、煤以及多種金屬礦藏,素有“聚寶盆”之美稱。盆地東部是農牧區,尚有青草、綠樹、人家,西部12萬平方公里杳無人煙,只有荒漠戈壁、雪山鹽湖,類似于月球表面,這就是父親在文學作品中屢屢描述,并被許多作家、詩人征引,寫進詩詞,寫進歌曲,寫進小說,寫進散文和報告文學,又被畫家以之為題畫進畫中,上了英國、日本、法國、美國雜志及許多網站的戶外頻道,并進入了百度百科大辭典的“西部之西”(The West of China's West)。柴達木盆地油氣田就分布在這兒,爺爺、父親兩代人曾經工作、生活在這兒,相信我的目光今后也會不時關注這兒。
“這塊土地的傳奇很多,每一個傳奇都伴隨著一位普通而又不凡的英雄。父親這樣告訴我,如果你不曾住過四面透風的帳篷和房頂在地面的地窩子,如果你不曾被困九天而只靠半桶水度日,如果你不曾有過文明被野蠻戰勝時撕心裂肺的痛苦,那你如何把握西部之西人們的艱辛和神圣呢?我無言地怔在當地,隨即揚起我驕傲的黑發——‘這一切如同發生在我的心里’。”這是父親《西部之西》后記中的一段話。
魚卡是蒙古語音譯,意即“避寒的地方”,位于大柴旦鎮西北面40多公里處,西去南八仙可往冷湖、茫崖。爺爺當年帶著地質隊在魚卡一帶勘察,親眼看到野駱駝橫立當道,癡呆地望著車子和人。當人快要接近的時候,它才邁開細長的四肢,伸著像鵝一樣的脖子,快速而搖晃著向荒野深處跑去。那個時候生活異常艱苦,國家鼓勵或者默許人們獵殺野駱駝以充饑自保。爺爺曾在石家莊高級步兵學校(現石家莊陸軍指揮學院)接受過培訓,槍法很好,曾經多次打過野駱駝,大都是一槍斃命。他后來告訴父親和我,野駱駝肉質粗疏,咽嚼困難,荒漠野外又沒有牙簽,吃過后得用螺絲刀剔牙,所以多年來他一直是一口假牙。
1958年9月13日,冷湖五號一高點地中四井發生強烈井噴,日噴油量達800噸,連噴三天三夜,井場周圍成了一片油海。著名詩人李季先生在玉門聞訊賦詩《一聽說冷湖噴了油》,冷湖名動全國,成為共和國第四大油田,柴達木油田第一次會戰開始了。父親1982年春天隨爺爺到了冷湖,當天即去瞻仰地中四井紀念碑。若干年后,在長篇散文《西部之西地理辭典》中,父親第一次揭橥歷史真相:因為勘探成本比內地高三倍,又沒有找到可觀儲量的油田,中央主管石油工業的鄧小平同志已提出嚴厲批評,柴達木探區隨時面臨下馬的危險。在此關鍵時刻,冷湖鉆探大隊胡振民大隊長拿命賭出了地中四井,期間勘探局領導沒有一個敢到現場拍板。
湘人多血性,其俗好勇,勁直任氣,自有一股南人少見的英雄本色。“文革”前夕,爺爺因為對副帥林彪的長相與語錄有非議,被人檢舉揭發,連遭三次掛牌批斗,一怒之下辭職回家。因為他是復轉軍人,又是石油工人,1966年被邀參加造反派“紅旗軍”,揪斗了衡南縣武裝部茍司令。孰料風云突變,茍司令一派得勢,無端捏造事實,誣陷爺爺這一方是“黑殺隊”。以歐明德為首的打手們,不分青紅皂白,不辨是非曲直,假借批斗為名,將爺爺打斷兩根肋骨,多次打得暈死過去,身上穿的白襯衣全都被自己的鮮血染成紅色。其時父親只有三四歲,親眼目睹了這些法西斯的暴行,只能無助地坐在街邊嚎啕大哭,許多大人都見之流淚。父親長大成人后,一直想為爺爺報仇雪恨。那年冬天隨爺爺回湖南休假,他獨自去鄉下尋找歐明德。老賊已是風燭殘年,見人打上門來,知是往昔仇家后代,趕緊趴在地下磕頭求饒。父親心腸一軟,手中的刀當郎掉在地下。正在這時,爺爺帶人趕來了,將父親狠狠地罵了一通,從此父子再不提此事。
爺爺重新回到柴達木油田是1980年7月,分配在花土溝西部器材總庫工作,先是做調度員,后來擔任主任一職。翌年,父親在衡南六中參加高考,卻與全校所有同屆校友同命相憐,集體被剃了一個光頭。1982年春天遵從父命去青海,就讀西部職工子弟學校。報到那天,班主任問他:“你們家是哪個單位的?”回答:“總庫。”父親的湖南口音被北京學生梁老師聽成“中國”,不由勃然大怒,讓家長來學校領人,說這樣的學生我教不了。
父親原本學的是理科,考試前兩個月才改學文科,但湖南人聰明這是沒說的,他把青海省早幾年的高考題目看過后,把那些已經考過的內容全部勾掉,撿那些比較重點的背誦,結果猜中了好些題目。原來在湖南沒有學過拼音,語文第一道考題就是拼音,他用英語讀出來再譯成漢語,居然也給蒙對了,白撿12分。
去青海師范大學地理系報到前夕,爺爺從手上捋下上海表,戴在父親的手腕,父親的眼淚一下子奔涌而出。30多年后,在爺爺的追思會上,父親第一次哽咽著講述了這個細節,所有在場者的眼眶都是潮濕的。父親說:“我之所以能有今天,能夠取得一點點成績,都賴父親的養育之恩。我們家能夠成為‘衡陽十大藏書家’和‘全國千名書香之家’,都拜父親的教育之恩。我這一生最大的榮耀,就是成為我父親的兒子。”
爺爺個頭中等,不胖不瘦,相貌英俊儒雅,待人寬厚仁義,腰背永遠都是挺直的。他文武雙全,多才多藝,精通國術,能做木工,會唱京劇,扮演過《沙家浜》中的郭建光、《紅燈記》中的李玉和,還寫得一手好字,對聯也做得工穩有致。記得小時候過春節,爺爺家的門上必定貼著這樣一副嵌名聯:“甘露醇酒醉老翁;琳瑯美玉佩玩童。”七十大壽那一年,與父親關系好的衡陽書法家,都曾揮寫這副對聯贈送爺爺。2010年9月底,父親陪同爺爺奶奶暢游西安,在扶風法門寺,爺爺還抄了一通經書,現在還保存在父親的書齋。父親后來對我說,爺爺顫抖著手寫的毛筆字,也比我寫得好得多,可見舊時私塾中出來的人,讀書寫字的功夫是多么了得!
爺爺甘琳,生于1935年3月11日(農歷二月初七),歿于2015年7月12日,享年81歲,安息于衡陽華廈陵園佛光閣1-14。
作者簡介:
甘恬,女,湖南衡陽市人。15歲加入衡陽市作家協會,18歲加入中國散文學會、湖南省作家協會,21歲應邀參加中國作協耒陽采風團,先后參加第二屆湖南省湖湘文化研究會、第八屆湖南省作協代表大會(特邀)。2016年獲澳門科技大學酒店與旅游管理學院國際旅游管理學士學位,2017年獲英國杜倫大學商學院碩士學位。曾在內地及港澳報刊發表數十篇散文隨筆作品,并有多篇獲正規獎項,其中《澳門的別樣風情》《爺爺在父親心中》《大雁翱翔尕斯湖》《父親的西部之西》《尋訪狀元故居》等篇,分別入選《百年中國經典美文》《青海美文雙年選》《天邊的尕斯庫勒湖》《我們的柴達木就像畫一般》《名家筆下的柴達木》《唯有南岳獨如飛》等散文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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