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徐文偉 時間 : 2017-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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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山連山的村莊之東。當月亮船從山后緩緩劃上來,那正是從家的方向升起來的時候。母親喜歡月亮船剛搖出來的樣子,淡淡的,純純的,低低的,自然寫意在村莊地帶,構造出山鄉獨有的夜景。
小時候,兄弟們經常看月亮船一夜一夜搖過去,毫無保留地攤開它的明亮底色,似乎只在累時才藏身茫茫天空。有次,我借助板凳的登高工具延長自己的手臂,指向那只正前行的月亮船,即招來母親一句溫柔勸阻,“別用手去指啦,小心刮耳朵了。”我頓時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只生事的手趕緊藏匿背后,生怕月亮公公前來找麻煩;另一只手摸摸耳朵,軟軟的還在。還是大人不計小人過了,心中不免驚出一身冷汗來。
我尤其喜歡夏夜,月亮船還來不及掛在家門前的杉樹梢上,母親便張羅她的兒子們搬東搬西,那時家里惟一的一條大板凳被母親搬出來后,晚上派上了大用場,成為兄弟們月下納涼最稀罕的東西。年少的三兄弟操的家伙有蒲扇、小凳子和椅子等。不知從哪年夏天開始,一些晚上還多了些切開的薄薄西瓜片,月亮船的形狀,紅彤彤的,糾纏著兄弟們的嘴臉。西瓜多是母親親手種下的。興沖沖吃著甜甜的西瓜片,不厭其煩地聽母親講月宮里的神秘故事,住在月亮船里的大仙們,是否也羨慕我們人間生活?
黑夜的特長是善于隱藏東西,月亮船一撐出來,就與黑夜唱上了對臺戲。甘拜下風的黑暗節節敗退,月亮船乘勝追擊,不斷擴大戰果,陸續點亮天空下的人與物,大地上便長出了許多影子。
在我家,我和弟的影子一般出來得早,大哥也不失時機跟上,捉螢火蟲、打螺陀、哼兒歌,于是家門口添上的歡樂音符,唱開在了大地上。做完家務活,母親的影子也趕到前坪上了。
月亮船也蠻通人性,它既洗刷黑暗,還讓人與物的影子耍賴皮。有時候,兄弟們的身影拉長了;有時候,兄弟們的身影又縮短了;有時候,又讓人的身與影平起平坐。月亮船像是在研究我們的影子,熟悉我們的生活習慣。月亮船一路去了哪呢?
月亮船仍在天空中輕輕地劃,慢慢地行,從東邊的我家搖過山頭,一路升到頭頂,再往西挺進,到了一片高而壯的房頂上端,不知這是哪個城市的版圖,可眼生了。在搖啊搖的月亮船和母親手中的蒲扇下,兄弟們給搖大了。仿佛是用一夜的時間搖大的,又好像耗上數十年的光陰才搖出來。一路跟著月亮船,劃進城市地帶。
在那里,城市的亮度與山后邊趕來的月亮船的亮度似乎無關,城市遍地布滿燈光,過客似的月亮船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染色體。或害羞、或自卑的月亮船,有時候潛入深不可測的黑云層,仿佛翻了船一樣。城市的燈光與目光有些怪,太深的城府,看不懂的套路,讓山里人迷茫,卻又是癡迷。
最先陷進去的是兄長,幾年時間沒了音訊,就連春節也不見人影,這個最親近的陌生人,無聲地在城市里隱蔽了起來,迷失在城市的巨大欲望與屏幕里。母親夜里垂頭喪氣地喃喃自語,再怎么樣,也不至于杳無音信吧。不知怎么,母親頭頂上的月亮船這時候躲進了深云層。
母親仍一個人留守在老家,不愿與她的兒子們居住在流光溢彩的城市。我三番五次地邀請,軟硬兼施地挾持,說好了多住些時間,往往母親住不了幾天,便打道回府。強扭的瓜不甜,還真是這個理。
有年中秋節前夕,母親好不容易來了我居住的城市,晚上陪老人家散步。母親習慣性地抬頭看天空,左看看,右瞧瞧,卻不見月亮船的影子,再瞅瞅滿大街的街燈,傷感地說月亮船到了城市,就變了卦。
母親不愿再回憶上次發生在她身邊的遭遇。那次,年邁的母親拗不過長途車的顛簸,昏睡時讓一扒手鉆了空子,口袋里的一塊手帕被自以為藏著錢的扒手偷走了。幸好母親早將錢轉移了方向。雖沒遭到什么損失,母親還在嘆息,這人也是這樣。
一個“也”字,道出了母親的無奈之聲。好在后來,兄長從海南回話了,母親的臉上終于換回了多年前的笑容。兄長做上監理工程師。考證上崗的活兒,委實來之不易。
兄弟們的記憶如初。步入城市的門檻,母親的電話里總少不了左叮嚀右叨嘮,吃飽飯,做好人,走正道,平安是福。好像我們走在歪道的邊緣上了。就連喝酒、抽煙都不是她老人家眼里的正道。
從家的村莊到城市,我用了緊緊三十二年時間,而從城市回到家鄉的村莊,這一輩子恐怕也是回不到剪不斷理還亂的原鄉了。老家半土磚半紅磚的房子面目陳舊,堅守在原地數十年,母親早搬進兄長的新房,有時我和弟合家回老家過春節,只得借住兄長家。想起一位頭腦靈光的同事退休后想回老家居住,便迂回曲折地借父母健在之名,行自己在老家建房子之實。而我的棕色戶口簿,泛著難為情的幽光,困在抽屜里動彈不得,名字下面,用正楷體填著一個城市所在地的住址。這個“別有用心”的小本子,讓我的心田與原鄉多了一道深深淺淺的溝壑,這種隱隱約約有形無形的距離,只怕老鄉嫌棄。
但是,兄弟們也怕母親那望眼欲穿的目光。老人家不來,我們便回,不能讓“走失”二字再掛在老人家嘴邊。有次我回家鄉很晚,膽戰心驚地看到母親站在月亮船下發呆,月色里的銀光狠狠爬在母親銀白的頭發上,那么不和諧。時光這家伙陰得很,讓人防不勝防卻又無能為力。
月亮船仍在家鄉的村莊與城市的流光里來回徘徊,母親看不到那種淡淡的清純的情節了。我們再也無法回到小時候的月亮船下。正印了李白《把酒問月》的詩句,“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僅僅三十年前的光陰,也早是斑駁陸離了。而現在讓村莊承載的除了時光這把刷子,再能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村莊已經離年輕人漸行漸遠,那一只只離鄉的月亮船,要撐過大風大浪,跋涉在城市的風口浪尖上。
看著懸空的月亮船,有時我在想,人的一生就好比月亮船的一次東升西降,起初的樣子,含苞待放,不獨是母親一樣的長輩們喜愛,無憂無慮的孩子們也蠻喜歡。因此,一次月亮船的東升西落,看起來是那么簡單,其實又是那么不簡單。
什么時候,月亮船還能自由自在搖回去?我用一生的時間找尋著這個答案。來自村莊的我或我們,并不愿在城市的迷宮里走失,始終忘不了故鄉那個生養的根。時間到了,我也會和當年在外謀生的父輩一樣返回原鄉。因為我還清楚記得山后面那只月亮船剛劃出來的樣子——淡淡的,純純的,低低的,自然寫意在村莊地帶——那可是一具山鄉獨有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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