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何一飛素昧平生。印象中曾在某個文學網站瀏覽過他的幾個作品——這是一個缺乏閱讀的時代，生活之重讓我們幾乎只剩下了瀏覽。但正是這些不經意間的瀏覽，讓我有了閱讀何一飛作品的熱情。現在擺在我案頭的，就是他的三個小小說：《被風吹走的夏天》、《天口》和《容百川》。我決定進行一次久違的閱讀。

　　莫言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儀式上演講說：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諸色人等，其實都一直活在某個故事里。在我看來，小說作家首先必須是有故事的人，他們得通過語言、情節、人物等文學元素講故事。把故事講圓了，是故事會；把故事講好了，是小說家；把故事講絕了，就是經典。何一飛無疑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被風吹走的夏天》背景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小說圍繞主人公周慧高中畢業招工后與同學王國龍、李輝之間的愛恨情仇展開，是一個關于青春隱秘被次弟揭穿的青澀故事。短短千字文間，蘊藏了改革開放初期豐富的時代密碼——社會風氣的迭蕩、蠢蠢欲動的叛逆、隨風而逝的純真，通過作者的娓娓述說與刻意留白，故事扣人心弦，結局令人唏噓，恍如發生在身邊的家長里短。《天口》是何一飛《小說三題》中最短的一篇，可以看作是祖孫三代的思想白描和心靈寫真，通過天口爺陳有福與擔任市委副書記的兒子、念初中的孫子接受王局長小年宴請鋪陳開來，觀照往昔，針砭時弊，短小精悍卻擲地有聲，讓人痛快淋漓的同時，心生一份無奈與沉重。《容百川》講述的是那段不堪回首年代的辛酸故事。水鎮“右派分子”容百川原是省電子研究院工作人員，面對夢寐以求的摘掉右派帽子的機會，他斷然拒絕在揭發研究所所長劉長風材料上簽名，罪加一等成了“反革命分子”被送到了勞改場。故事在蒼涼壓抑的時代背景和如歌如泣的人文氣息中，展現了那一代知識分子人生經歷的浮沉和生命情致的堅韌，歷史的反觀與警示、情感的溫潤與壯闊、人性的高貴與卑劣一覽無遺，給人留下了揮之不去的深刻印象。

　　記得高爾基說過：文學即人學。文學必須關注人、關心人、關愛人，鞭撻丑惡，褒揚善美，促人反思警醒，予人溫暖光明。舍此，不叫作家，作者而已；不叫文學，文字而已。可以認為，關懷與尊重、夢想與希望，是作家的神圣使命，文學的永恒主題。何一飛的《小說三題》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充分張揚了文學應有的主旨與精神，這是令人欣賞的。但如果僅止于此，則與鄉間慈祥大爺的講古扯談無異——小說需要故事，故事要有情節；小說需要人物，人物要有性格。在主題把握與背景選擇之外，何一飛的小小說在故事情節構思、人物性格刻畫等方面，表現出了深厚的生活累積和創作根底。

　　《被風吹走的夏天》寫周慧在百貨大樓布匹柜當營業員：“正拿著尺子低頭給顧客量布，一尺，兩尺……。買布的中年顧客直了眼一動不動盯著彎腰扯布的周慧，周慧的胸出奇的飽滿，中年顧客的眼光要把周慧淹沒似的。”正好被愛慕周慧的高中同學王國龍過來撞見：“王國龍見了顧客這模樣，很不高興，生氣地說，你是來買布，還是來看人，看夠了沒有?中年顧客紅了臉，慌慌地把眼移到別處，慌慌地說，我在看布呢。你看這的確良布，又白又爽手，穿在身上真是涼快。王國龍，你吃什么醋?周慧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看著中年顧客，調侃地說，我好看吧。……”這段極富真實生活氣息的描述，俏皮活潑，令人莞爾，將人物的性格通過具有強烈場景感的情節和對白得以表露；寫周慧意外懷孕后媽媽的絕望與驚慌、當商業局局長的父親出離的憤怒與屈辱，語言老練到位，情節張力十足，推動了故事的延宕發展；寫王國龍跳舞耍流氓被關進看守所后周慧挺著大肚子去探望，寫周慧的突然失蹤、考上大學的李輝收到匿名匯款、照相的浙江人的悄然離去等等，這些情節安排都很好地烘托了人物，升華了主題，讓故事飽滿而豐潤。小說《天口》通篇可以認為藉憑兩個情節來完成，一個是關于天口爺綽號來歷的典故：“給天口爺取天口綽號的不是別人，是他的母親。那時天口爺有個大名叫有福，還小著呢，大概只有七歲…….。吃飯時，兩指寬一指長的魚，有福一條只做兩口，有福的母親看到后數落他，照你這樣吃萬貫家財都會給你吃光……再吃魚的時候，他卻從魚尾往上，一吃就吃到了魚頭那兒。他母親見后，無奈地說道，你呀，真是個天口。從此，有福的名字被村里人改成了天口，就這樣叫了一輩子。”二是寫王局長宴請被兒子接進城小住的天口爺吃小年飯：“過小年那天晚餐，天口爺的小兒子終于有時間陪老人家吃餐飯了，一個叫王局長的人在市里最大的酒店給訂了個大包廂……。天口爺把桌子一掀，留下目瞪口呆的一桌人走了，邊走還邊罵個不休，你們才是真正的天口。才是真正的天口呀。”小說通過對人物言行舉止的描述、對故事情節的迂回比照，成功地塑造了樸實無華大義凜然的天口爺“這一個”有血有肉的形象，深刻地展現了時代病灶，宣示了小說主題。《容百川》寫主人公與陶水柱、陳好儒在水鎮百年老店春山居盡興而飲消融塊壘，寫容百川拒絕在揭發材料上簽名被甩耳光、送勞教，寫他前后有感而發的兩副對聯……恰到好處地渲染了故事，凸顯了人物的性格。

　　有情節的故事精彩，有性格的人物經典。我一直在想，在主題之下，故事情節與人物塑造，應是小說的兩個重要支撐。小說往往靠情節取勝，借人物傳世。縱觀古今中外文學名著莫不如此：沒有景陽崗打虎、當陽橋斷喝，就沒有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武松、張飛；沒有悟空師徒四人的經典形象，《西游記》便不會家喻戶曉。因為受蛇的誘惑偷吃禁果犯下原罪，人們記住了亞當夏娃；因為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等諸神形象，我們便從此難忘古希臘悲劇。何一飛的小說三題，于情節、于人物都讓人產生興味。如果說《被風吹走的夏天》是一幀青澀的陳年舊照，《容百川》是一幅寫意的世態風俗畫，讓人在一種淡淡的莫名情愫中生發無限感慨；那么，《天口》則是一聲青天霹靂當頭棒喝，作品對故事情節的把握、人物性格的刻畫無疑是高明的，而作家表現出的對當下的關注和責任，更應予以尊敬。就個人喜好而言，我覺得小說《天口》是何一飛三個故事中講得最絕的一個。相信天口爺那句 “你們才是真正的天口”能夠振聾發聵，成為警世錚言、醒世良言。

　　王蒙曾語：無論時代如何變遷，文學經典依然鮮活。好的文學作品永遠是我們的心靈雞湯和精神牧場。我向來寫不好小說，包括評論。以上純屬自由表達，就象小時候街頭觀戲，看的并非門道而是熱鬧；如果上述不過胡說八道，有勞諸君瀏覽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