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南作家網 時間 : 2017-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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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我也成為了一種“海歸”,間或在上海女兒家小住三五月,養龜護花,含飴弄孫,然后回歸湖南。
因為有這樣的時空轉換,因為時常人在旅途,所以對家鄉故土有了些許異樣的思考,或者說別樣的情懷。有天我就忽然感到,人只有在羈旅他鄉、客居異地的情況下,在行旅流浪、游子飄泊的際遇中,才會有家鄉的概念,才會有對故土的思念,才會有鄉愁。而所謂鄉愁依我看,只是時間的不可逆轉,空間的難以逾越。我又想古人之所以“多愁”,最大的問題不是“善感”,而是交通不便,更多的是交通設施與工具匱乏。關山阻隔,空間窎遠,望斷鴻雁;光陰荏苒,歲月蹉跎,拍遍闌干,這些都在情理之中。只是最為讓人同情的是征人在沙場“家書抵萬金”,思婦在家中“錦書難托”,游子在海外“怕望故園”……
如今,所有這些都不是問題。有電話可聽,視頻可看,電子信件可讀,一個互聯網讓你千里萬里近在咫尺。有飛機可乘,高鐵可坐,長途大巴可臥,任選一項,你都可朝辭東海而暮歸洞庭。如今,真是地球越來越小,人心越來越大了。——沒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然而,當我每每越過洞庭湖大橋,坐上東去滬瀆的動車或高鐵,我便會想起那些曾經被洞庭阻隔的日子。
我的家鄉在洞庭湖畔,準確地說,在長江之濱、洞庭湖畔。一個邊鄙小縣,能與地球上的兩大巨瀆相親,這在中國地理上恐怕只是少數。而我的家鄉還有一個動人的名字:華容。打開地圖,華容頭枕長江、足抵洞庭,這讓我時常想象她像一個青春俏麗的村姑,晨起在長江洗頭,暮歸在洞庭濯足,勤勞而美麗。
近山者壯美,近水者秀麗。因為水,華容越發嫵媚,但更多地方寫著富足,多少年了華容都是全國有名的糧棉、水產產區,魚米之鄉。無論魚米棉麻,總要走出本土,這就與我有關。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還是一個貨車司機。寒冬某日,我駕駛著一輛大黃河,滿載著8噸稻谷,在洞庭湖邊排隊等渡,那時已是枯水季節,對面就是岳陽城北門渡口,湖面寬不過一二百米,可就是可望而不可及。忽然老天變臉,湖上“陰風怒號,濁浪排空”,而且這老北風一刮就是三天,等到偶然風停,好不容易爬上渡輪過湖,趕緊在岳陽城里卸載又裝上回頭貨,返回北門渡口,居然又是“大風起兮云飛揚”,有點傳奇色彩的是這風戲劇性地一刮又是三天。往三天返三天只為這巨瀆所累。現在想來,那才是真正的“人在囧途”。老實說,那時我心中甚有怨懟:走遍天下路,難過岳陽渡。
難過也得過,除非你能插翅飛。千年古邑華容就是這樣:東南隔著洞庭湖,北面隔著長江,西南隔著藕池河,那也是長江的支流。還有一條上貫長江下通洞庭也稱沱江的華容河穿境而過,像一把細長鋒利的吳鉤,幾乎將整個華容版圖一分為二。面對滾滾長江湯湯洞庭,華容人無論東奔岳陽、長沙,抑或西去南縣、益陽,乃至北上監利、荊州,都無法繞過一個東西:輪渡。好多年了,我都還覺得那輪渡的汽笛儼如勞作暮歸、疲倦不堪的牛叫。
“隔山容易隔水難”,我的父輩祖輩們總這樣說。應該說這是華容人的千年浩嘆與苦衷。華容縣處洞庭湖沖積平原,建置遠溯西晉初期,這就是說這“內為水鄉,外為澤國”的狀態有了近兩千年。山重水復,我不知明代狀元黎淳、兵部尚書劉大夏如何走出沱江為官朝廷,我不知土地革命時期賀龍、周逸群如何走進東山建立湘鄂西革命根據地,蔡協民、何長工又如何從這里走向井岡山的。但我心里十分清楚,華容不算小,全縣有81萬畝耕地,71萬人口,集雨面積1642平方公里。而它的四周都被鴻河巨瀆圍困實在憋屈,往年說“出門就過渡,伸腳就上船”不免有些夸張,可改革開放前四面八方都沒有橋這的確是事實。我還特別清楚華容至岳陽只有69公里,主要交通工具除了汽車還是汽車。車到洞庭,望水興嘆……
望山跑死馬,隔水氣死車。說的都是空間距離。無論你什么樣的民用汽車,縱然風馳電掣,到了水邊,也會戛然而止。于是,洞庭湖邊,岳陽渡口,就成了汽車司機扎堆的地方,遇上夏汛水漲湖寬,湖面濁水茫茫,湖邊車龍長長。我有許多汽車兵戰友退伍回鄉開車,沒人不是見渡皺眉。一天,戰友們駕著各種汽車,不約而同,相聚湖邊,數數竟十幾人。渡頭談笑,各自傾訴等渡之苦,當然也有“夢囈”者津津樂道湖上架橋。大家只說這洞庭湖太寬,架橋自是天方夜譚。開解放牌大貨加掛拖車的戰友老徐動情地說,哪天洞庭湖上建了橋,我要買上一拖車鞭炮來放,還要徒步走過洞庭大橋。當時我們都只為是玩笑一個“夢話”一句。
孔子云: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我斗膽續貂:達者樂橋。我非達人,可我一直做著洞庭大橋夢。當然這不只是我的夢想。湖區人誰都翹盼洞庭湖上有座橋,與巴望村里有條水泥路,那都是為人一輩子的奢望。許多人就沒見到這一天,遺憾終生。而今,所有這些都成為了現實,修橋、筑路都不是夢。公路村村通,路橋處處建,連華容河上也有了三四座橋。最為可喜的是洞庭湖上一橋飛架東西,天塹變通途。
2000年12月26日,洞庭湖大橋通車了。在洞庭湖與長江的交匯處,大橋橫空出世,理論上講,它是國內目前最長的內河公路橋,也是我國第一座三塔雙索面斜拉大橋。依我看它簡直就是一個人間神話。太神奇了,從東到西,整個路橋竟長達10173米。太令人崇拜了!我崇拜橋,我更崇拜那些整四年日以繼夜的建設者,達人。
洞庭湖大橋巍然屹立,這讓古城岳陽平添許多現代氣派,只可惜我的那位戰友司機老徐沒能看到。他的胃出了大問題不惑之年就走了,醫生說其病與職業有關。她妻子索性說與洞庭湖有關,長期排隊等渡餓的。自然不能控訴洞庭湖,但司機們在這巨瀆邊長年累月“饑寒交迫”還真不是胡謅。自然,老徐也沒能拉“一拖車鞭炮來放”,可我替他了了后一個心愿。暮春四月,鶯飛草長,我與幾個戰友結伴徒步穿越洞庭大橋,從湖西君山大堤上橋,隨著我們健步向東,頓然覺得洞庭大橋跨過涌流湖水越過綠色的蘆葦蕩和防浪林春風滿面地朝我們走來,它的雄姿背后除了藍天白云紅日,還有一片臨水而立的城市森林,千古岳陽樓隱約其中。真是如詩如畫!驀然間想起了詩人卞之琳,還有他的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戰友們佇立橋頭,許久。這些上世紀七十年代曾經馳騁南疆、援越抗美的老汽車兵,這些幾十年在巨瀆洞庭邊出沒的汽車司機,似乎為了一種永訣。我們憑欄朝南遠眺,遠處君山島一抹青黛依稀可見,而更近處的岳陽城北渡口業已賦閑,渡輪影孤,汽笛聲杳,對岸那條長長的排隊等渡的水泥車道也全被洞庭湖水淹沒,只有那隨水長高的蒼蒼蒹葭在湖水中起伏搖曳……
一座橋,就這樣創造了一個神話,結束了一段歷史,改變了一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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