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秋天，客居異鄉幾十年的我，第一次回到家鄉我發蒙上小學的地方。故地重游，斯年渺遠，物異人非，唯有一口水井，幾條舊巷老屋，還苔生著幽微的往日痕跡。這足以讓我如釋重負，心緒安穩。

　　小時候，我在岳陽樓東側的小學讀書。學校所在地叫桃花井，因郭亮當年在這一帶活動，學校就叫郭亮小學。

　　那時，整個桃花井，都顯得天地清曠。一條幾米寬的水泥道，將一排排平房劃歸東西兩邊，若楚河漢界。

　　也的確是有井有桃花的。

　　井在一幢老宅子邊，以青黑的麻石修砌，周邊地面光潔濕滑，亦是老麻石鋪就。井水亮得似玻璃鏡子，夏天一股清涼氣騰沖上來， 讓人舒服得似神仙；冬天，井口冒著熱霧，提上來的井水可以暖手。一棵不太高大的桃樹，就站在井口一米多遠的墻邊，自在地紅著綠著。

　　那時，老井與桃樹都不寂寞。

　　因為自來水管尚未到戶，周邊大片居民茶飲漿洗，全依賴著這老天賜予的一井好水。所以，總有人以繩拴著提桶，往井里拋下扯上，長年弄得咚咚響。女人們搗衣的啪啪聲和洗菜時的閑聊聲、笑鬧聲四時不斷。桃花井澆壯了市井日子，養育了一份和敬溫良的民間氣息。

　　我在桃花井的晃悠史，從幼兒園開始到小學五年級結束。最初是在桃花井一家幼兒園上小班，喜歡斜歪著身子，趴在長桌上，用鉛筆在紙上亂畫“打擺子”的圓圈圈，盼著哥哥們放學了來接我。還記得桃花井的腹地上，有一條半米寬的排水溝，水淺，只有大人的腳踝深。有一次，兩個哥哥接我回家，他們松鼠一樣一個跳躍就輕松過溝了。跟在后面的我，走路慢而踉蹌，樁子不穩，被小哥哥嫌棄。在他催促下，我一抬小腳，“叭”地一下，整個人直接掉到溝里了。大哥見狀，閃電般跳下來，把全身透濕、嚇得哇哇大哭的我抱了回去。

　　這條水溝，隔著一線長條形的木蓋板，從我一年級一班的教室底下穿過。教室是平房，上課時，可以聽到水在腳板下低語。有次我與同桌分梅子吃，老師聽到聲音，將嚴厲的目光探照燈一樣射向我:是哪個同學交頭接耳、講小話?我一慌，指著腳下，脫口而出:不是我，是溝里的水在講小話……話一出口，老師的臉色，風停雨歇，竟噗地一下笑出聲來。

　　上學放學時，我們也愛來井邊玩。喝幾口清冽甜潤的井水，摘幾朵粉紅的桃花。運氣好，遇到井邊人家在竹竿上晾了酸菜，便高子抱矮子，或者跳起腳，慌張地扯下幾片，然后一窩蜂四散而逃。又然后，這一天的幸福指數，因為口袋里揣著幾支酸香的菜梗，就颶風一樣上升!

　　我家在桃花井東邊的一所中學大院里。院內有一座宋代文廟，俗稱“文廟山”。一道圍墻，隔在文廟山與桃花井之間，讓我們上學的路繞了一大截。我與小伙伴都是教工子弟，家里大人管得緊，不許爬墻上樹，唯教工大字不識的胖老婆，威猛地把自己的孩子推上墻頭，讓他們翻墻抄近路去桃花井上學。我只覺得胖伯母太牛氣了，比所有人的家長都帶勁。我與其他孩子，受了鼓勵，膽子膨大，也紛紛騎上墻頭。爬墻上學，五分鐘就可到校，少走半小時路程。

　　在桃花井晃悠到五年級，我在這里寫下了平生第一篇作文，跳了第一次獨舞，戴上了第一條紅領巾，也因為能歌善舞，會游泳會自由體操，第一次被男同學取笑為“蕎麥”(即俏妹)，卻從來沒有想過每天走過的地方，為什么叫“桃花井”?

　　幾十年后，我在暑氣蒸騰時節回來了。桃花井這個地名，在我心里高聳時，卻在現實中沉陷于四周林立的高樓中。郭亮小學院落還在，平房改三層樓了，院門口掛了塊某區政府辦事機構的牌子，遙遠的天真氣被一股肅穆味所取代。唯一讓人欣慰的是，院門外側墻上，有一幅介紹郭亮生平活動的浮雕，提醒我，這里與自己的童年生活有某種關聯。

　　桃花井也還在，被一圈鐵柵欄圍在幾幢老民房之間，一棵細瘦的桃樹象征性地種在屋檐下。四周門戶緊閉，一片闃靜。一堵老墻上，有碑刻百十字，以兩段民間傳說介紹井的來歷。前一段言，明末，大西王張獻忠的亂兵闖入岳州，見一個叫桃花的美麗女子在井邊搗衣，戲之，女不從，跳井守節。第二段則說，南宋末年，元軍南下，井邊洗衣女桃花，不甘元兵侮辱，縱身投井。后人紀念其貞烈，植桃花伴井，并以“桃花井”為地名。沒承想，桃花井這個地名里不只有我的鄉愁，還藏有如此的烈性。陡然間，一股悲壯之氣，從通紅的夕陽間沖出，像四散的音符，在這片老舊居民區的上空回旋。

　　我在這個古城的腹地長大，卻不知桃花里蘊著凄風。童年的桃花井，天空生動，經常有大雁一隊隊嘎嘎叫著，從頭頂劃過。它們心齊氣順，一聲聲頓挫，如微風穿堂，亦如晾衣線橫于晴空之上，有千般親切。

　　如今，我穿過幾十年的異鄉歲月，重回桃花井，是想借自己存放在此地的純真，撣一撣生活的皮屑和油鑊氣。我覺得，一個人無論在怎樣的城市謀生，若沒有童年在此，便沒有椐蹄，總是游子心態。

　　于我而言，桃花井這樣的好地名，當可以在鄉情中傳世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