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常德日報》 張雪云 時間 : 2019-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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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或許,一座城市,初次抵達時,是一種模樣,而最后離開時,它又是另一種模樣。真是這樣的。
比如,岳色南來的天心閣;比如,澧陽平原上的城頭山。
當年,我從沅水中游的楚秦古黔中郡,越過資水,抵達湘江,來到湘流北去的岳麓山下求學,對一座古城的感知,卻是從天心閣上開始的。
天心閣,古城長沙最后的標志,坐落在并不高大巍峨的城垣之上。閣立城頭,栗瓦飛檐,翼角高翹。微風拂過,鐵馬銅鈴,彼此輕搖慢晃,迎風鳴響,懸在高處的聲音,帶了蒼涼的古意,悠揚清越,讓人隨了這天籟,可以攜一卷當年離騷,咿咿呀呀的,唱九歌,作天問。
古閣雄踞,朱梁畫棟,古香古色,氣象頗有些蔚然。只是,我很好奇“天心”這個名字。是穹頂之星,還是天地之心?后來,看到一幅對聯:四面云山皆入眼,萬家燈火總關心。倒讓這個觀星象、祀天神的處所,一下子蘸滿了濃郁的人間煙火之氣。由是,臨嘉木繁蔭,睹箭垛城墻,豁然釋懷,甚至小確幸了不少日子。想來,所有的匠心自有其內在的玄機,當年西漢高祖,壘址以石,筑城長沙,除了秉承天心,更多應是順應、撫慰民心的吧。因為,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天心即民心。
由一閣而一城,由一城而天下。如今的“星城”長沙——其實我更愿意稱“心城”長沙,是當年高祖劉邦與長沙王吳芮所無法想像的,就像現在的我們,無法想像他們一樣。
每每登頂這座閣樓,俯瞰萬家。不遠處,是星城地標建筑IFS國金中心,高高聳立,直入霄漢。高樓有時在云端,有時在光中,樓中每一個金色的窗格里,都有一群年輕沸騰的故事,以及埋藏在心底的那些炊煙生長的往事。
天心閣的高度,在IFS國金中心的比照下,似乎低了下去,矮了下去。低得寂寞愴然,矮得闃寂無聲。此時的我,有幸站在兩千年前的古城,看一座現代化都市的高度和速度,這是一種偶然巧合,還是冥冥注定?
不過,確鑿的是,這座流光溢彩,車水馬龍的星城,無論如何鋪陳,如何寫意,天心閣,猶如一枚古老的印章,只需輕輕一蓋,一座城市的圖騰,便聚攏了一切山,一切岳,一切峰,一切嶺,一切的壯麗,一切的風采,以及無數的深,無邊的遠,既云淡風輕,又淵厚潛沉。
望不斷七十二峰衡岳,流不盡八百里洞庭。晨光初曦的天心閣,藤蔓覆蓋,樹影參差。古城墻下,幾個晨練的老人,手持銀劍,閃展騰挪,疾徐之間,劍花偶爾一閃,帶起一闕衣袂翩躚,與飄緲的古典音樂一起,似拂起一池湘水的禪意。
我小心翼翼的,沿著古城墻角徐行。登高,可楚天一覽;低行,可遐想無垠。在仰望與虔誠之間,一不小心,就跨出了千年。行走在莊嚴而鮮活的時空罅隙,我突然迷糊起來:我在哪兒?我似乎弄丟了自己。如果再往前,又會是哪兒?是這座城池千年前的模樣嗎?還是能抵達我們與時間抗衡的最初的家園?我不知道,卻又渴望知道。
二
天心閣與城頭山,一個在湘江,一個在澧水,湘資沅澧四大水系,它們都各自流淌在這片文脈厚重的湖湘大地上,又最終匯集于一處,聚成煙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從天心閣到城頭山,隔了山,隔了水,隔了風,隔了雨,隔了季節,隔了方言,隔了千年的奔波,更隔了無法消解的想象。
前往城頭山,先是坐大巴,后來是觀光車,車繞行了幾圈,我就迷糊了幾陣子。也許,認識一座史前的城池,一截歷史的命運,最好的路徑,要么是迷路,或者是迷糊。
暈乎乎的陽光,始終斜在我的頭頂,一路隨行。我得感激它,它不是人間的東西,卻總是照耀著人間。我擰開水杯,喝了一口水,水杯里的澧水,綿長沁甜。
一滴水長大了,會成為河流。有河流,就會有村莊。一個村莊長大了,會成為城池。有城池,就會有環繞的護城河。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我們的先祖,逐水而居,濱水而長,不在別處,只在這里。
試想,一條流經苦難的河流,怎么可能只有一個源頭?如若所有的河流都會干涸,至少還有一條河流,它會經久不息。比如,“綠水六十里,水成靛澧色”的澧水;比如,澧陽平原上城頭山的護城河。
烈日的光下,我站在遼遠的澧陽平原上,小心翼翼的感受六千三百多年前土地深處的秘密,感受時光穿越的滄桑,感受史前文明的震撼,感受遠古的大溪文化,感受先祖的開拓與堅守。在這座曙光之城,先祖的故園,文明之光,開始熠熠閃耀。
顯然,早期的部落,那里應該只有茅舍零落的村莊、稻麥不生的沼澤、干涸的河床和蘆葦、粗糙而低矮的圍墻。早期的先祖,居無定所,隨遇而棲,三五成群,漁獵而食。然而,面對惡劣的生存環境,個人的力量勢必單薄,他們需要聯合,需要聚力,需要發明并傳承使用石器、燒制陶器、種植水稻、掘筑城壕、搭建房屋、聚族而居,創造出“生存還是毀滅”的石破天驚。
難以想象,早在六千多年前,我們智慧的先祖就懂得了筑恒為城,防御外擾,用無可置疑的文化史實,道出:長江流域的古代文明,不僅絲毫不遜色于黃河文明,而且其年代更加久遠。聽起來,這似乎很像一個童話,但它卻又是那么真實可信。
我眼前看見的,腳下踩著的,先祖生活過的土地,現在是一個叫做城頭山古城遺址博物館的地方。走進館內,有各種展示,頭頂有發白的聚光燈,也有高大而堅固的建筑為之遮風擋雨。也許,用我們現在的眼光看來,先祖們苦心建造好多年的城池,只是一個用黃土圍墻圈起來的農業聚落。
但,這是蘇醒過來的“中國最古老的城邦”,這足已載入史冊,改寫華夏的文明史,并鐫刻到“中華世紀壇”的青銅甬道上。
有人說,一座城市所擁有的歷史和記憶,所呈現的豐滿繁密的生活細節才是它真正的魅力所在,好像一個沒有人去打開的抽屜,可它里面可能珍藏了很多很多寶貝。
城頭山抽屜里的寶貝多不可數,大到一截反復修筑的城墻,一座完整的陶窯;小到一粒干癟的稻種,一塊家畜的骨骸。那些大大小小殘缺的紅陶罐、紅陶支座,長長短短打夯的木器,用于砍伐的石錛、石斧,還有一個個駭人的祭祀坑等。當然,還有那一片驕傲的古稻田。我恍惚看見先祖們身影依稀,并不十分飽滿的稻穗在風中輕搖,我們的先祖在收割、在筑城、在舞蹈、在祭祀。他們收割秋天的色彩,也收割生活的苦澀。這一圍長堤,一粒稻子,一片碎陶,一道夯歌,訴說的是先祖關于收成,關于繁衍,也關于命運的種種故事。
可惜的是,我并沒有一一記住歷史的抽屜里過多的名目,一走出博物館大門,我又迷糊了。好在,我記住了東經112度,北緯29度這一地理坐標。
夏日正酣,微弱的風中,藏著一些桀驁不馴。
護城河邊,一群白鳥,翩飛或者棲息,皆灑脫自如。它們一展開翅膀,漫天的太陽就掉了一地的光斑,整個澧陽平原霎時酷炫了起來。近旁的每一棵樹,吐出了綠色;每一朵花,綻出了嫵媚;每一束光,亮出了意義。
迷糊的我,突然想起常德詩墻上,王陽明先生詩里的“江天云鳥自來去,楚澤風煙無古今。”鳥去鳥回,風煙俱凈,一如初世鴻蒙的簡靜。
三
因為久遠,所以想象。因為敬畏,所以謹慎。
也許,在六千年前的某個春日,澧陽平原的城頭山上,先祖的故園里,溫酒的女子,制陶的小伙,持禾的老嫗,劃槳的老翁,以及滿臉虔誠又德高望重的祭司,在祭壇上敬天禮地,禱告神靈,祈求整個部落與整座城池的風調雨順,六畜興旺,五谷豐登。澹水聲聲,夯歌陣陣,他們頭戴樹葉編織的斗笠,手提石頭打制的鑿刀,一邊播種,一邊耕耘。金色的稻子長出來,一塊塊,一團團,一片片,鋪展在遼闊的澧陽平原,等待著一種生命輪回的重新蘇醒,也等待著六千年后的我們,與之重逢相遇。
如果,賴以生存的城市,是人類最好的棲息地,并成為心靈最終的歸宿,那么,城頭山理當是先祖現實中的城,桃花源則是夢里的城。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 這是每個人心中可遇而不可求的城。從某種意義而言,世外桃源也是一座城,一座精神的城。
讓人感嘆的是,千年后的我們,一邊嘔心瀝血建造城市,一邊慌不擇路逃離城市;一邊發展“天塹變通途”的現代文明,一邊向往“而無車馬喧”的世外桃源;一邊呼吁“安得廣廈千萬間”,一邊自我安慰“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一邊惦記城里的月光,一邊憧憬鄉村的蛙鳴。
其實,城市與鄉村,當無本質的區別。無論遠古,還是當今,鄉村有其獨有的韻味,城市也不乏耐人尋味。城市不斷膨脹,不斷向外生長,當初心已是記憶,城市最終收獲虛無,成為看不見的城市,又變成荒蕪的村地。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認為:城市的真正魅力,在于它是柔軟的,它吸納眾多,無所不包,始終是希望的體現,又是郁積負罪感的源泉。連綿的城市,無限地擴張,城市規模遠遠超出了人類的感受能力,這樣的城市已經成為一個無法控制的怪物。
羅馬古城,延續將近三千年的歷史,曾經一夜間消失。許多人在睡夢中死去,也有人在家門口死去,他們高舉手臂張口喘著大氣;不少人家面包仍在烤爐上,狗還拴在門邊的鏈子上;奴隸們還帶著繩索;圖書館架上擺放著草紙做成的書卷,墻上還貼著選舉標語,涂寫著愛情的詞句……
歷史的車輪總是會輕易的拋棄他曾經的寵兒。
樓蘭,中國古代西部的小國,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這個曾經綠草遍地,繁榮無比的古城,在輝煌了近五百年之后,也在歷史舞臺上悄無聲息的消失,一個融會東西方文化精華的獨特藝術絕跡了,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綠洲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片頹垣斷壁,還有耐人尋味的千古之謎。
每一座消逝的城池背后,都會給遙望他的人以一遍又一遍的憧憬和想象,也都隱藏著自然不可抗拒的偉力,當然,還有人性無限的膨脹。在永恒的宇宙與自然界面前,人們,首先得敬畏自然。
雖然,最后的我們,大都會成為那個“遂迷,不復得路”的武陵人。先祖的故園,不經意間,也已深埋地下,消逝于歷史的煙云。留下意氣風發的我們,在現實的城里,不斷的尋找,不斷的發現,同時,也不斷的生長。
城邑居千年,甚或萬年。所幸的我,在一場六千年前的相遇里,耳遇目得一曲史前的絕唱,面對一座消亡的城池,一截塵封的歷史記憶,我頭頂一縷慷慨的陽光,卻依然迷迷糊糊的,寫下這一切。在每一截城墻,每一棵樹,每一只鳥,每一塊石碑、瓦罐、陶土面前,我安靜得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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