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長沙晚報》橘洲綜合文藝版 時間 : 2019-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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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下放到農村的知青和家庭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來了返城的機會。我大姐是知青,已嫁給當地的青年干部,生了小孩,暫時不能挪窩,也不好挪窩,二姐、滿姐一分鐘都沒耽擱,就回長沙找到了工作,父親也準備隨時動身。我正讀初中二年級,還剩下一個學期,等著升入高中。怎么辦?二姐在省城多方打探后來信告知,這個時點上轉學不方便,沒地方肯接收,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我讀完初二(那時沒有初三),再回長沙讀高中。
父親收拾完簡單的行李,坐在床邊,左手捧著水煙袋,右手捻著暗燃的紙煤,耐心地跟我講道理:“你曉得我的脾氣性格,在鄉里多打熬幾天筋骨不容易,你還有半年書要讀,辦法是有的,天無絕人之路。我在考慮,有‘好漢’陪你,你守不守得住這幾間老屋?我看你平常膽子大,上房揭得瓦,下塘捉得魚,連黃蜂窩都敢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應該冇得么子大問題。”
老實承認,我既不算膽壯膽肥的,也不算膽小膽怯的,至于父親和兩個姐姐全都回城后,我能不能守得住這幾間老房子,我不用開足馬力動腦筋,也很清楚,幾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既要克服恐懼,還要攢足精神忍受孤獨,這樣的過程絕對不會輕松,更別說愉快了。
“你一向喜歡獨來獨往,等我回了長沙,你就可以自作主張,徹底擺脫管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雞蛋你不要拿去賣錢了,想吃就吃,兩口米缸里的米足夠你一個人吃半年,柴火也不缺,菜園里有現成的青菜,你再補種一些,樹上有水果,你只管放開肚子吃。晚邊子要早點關門,早點睡覺,跟平時相比也冇得好多不同。”
父親還打出一張感情王牌,那就是家犬好漢去不了長沙,把它單獨撂在鄉下太可憐。“它救過你的命,你多陪它半年也算盡點心。”父親還撐我的上嶺,“都快十四歲的人了,你也該獨當一面了!”
我非常了解父親,無論我作出怎樣的回應,他都會拍屁股走人,要留下他,比留下一陣風還難。怕個大頭鬼呀!我咬緊牙關,硬著頭皮,接下了這項艱巨的任務,除了守屋,還要喂豬,一頭四五十斤的仔豬,父親指望他過段時間回來出售老屋時,有一頭肥玀玀能夠出欄,變成現票票。父親走得是否安心和放心?我不知道答案,我只清楚一點,往后自己必定有許多苦頭要吃。
起初的那些日子最難度過,我做飯、喂豬,相對容易,然而到了夜晚,關緊門窗,屋里面格外寂靜,屋外面的雜音就會被放大好幾倍,沖擊我敏感的聽覺神經。好漢趴在床邊,它不聲不響,氣氛緊張;它突然吠叫,更加驚心動魄。煤油燈的燈芯結了花,光線暗淡下來,墻壁上的影子凝然不動,我也不敢多瞧兩眼。
同隊的好友黃志榮過來陪過我幾個晚上,但他要做家務,天黑之后才能做完,我不敢去接他,他也沒膽量走夜路,要知道,他家與我家雖然相隔不遠,但有幾座舊墳包觸目驚心。遇上壞天氣,刮風下雨,打雷閃電,我就會早早上床,用被子嚴嚴實實地裹住整個身子,不敢想卻偏偏想起一大堆鬼怪害人的故事,真是一夕數驚。月光朗照的夜晚,我的恐懼感并未減弱,窗紙上搖動的樹影和后山貓頭鷹的叫聲,都令我心里泛起一波波寒意。
別說什么膽小如鼠了,其實老鼠的膽量并不小,夜間它們在樓板上磨牙,在屋子里竄來竄去,不肯消停,可惜家里的小花貓走失兩三年了,好漢是狗不是貓,它狺狺有聲,卻奈何不了老鼠的折騰。
我總算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有時,我會走七八里路到大姐家去串門,她對我的勇氣贊賞有加,當著大姐夫的面夸獎我:“你看,我弟弟膽子大不大?一個人守一棟屋,養一頭豬,自己還要讀書,還要做飯吃,真有狠哦!大人有幾個做得到?”
聽了這話,半分鐘內我有點飄飄然,半分鐘后我就清醒得像一座鬧鐘。我哪里有什么狠?我是被逼成這樣的。不過有一句說一句,我的膽量的確越練越大了,夜里睡覺不再用被子蒙頭,好漢突然吠叫幾聲,我的小心臟也不再突突猛跳,除非真有什么鬼怪原形畢露,嚇破膽的事情應該不會發生。
畢業前的某一天,我在班會結束之后向大家透露:“我一個人看守著老屋,都快半年時間了!”女同學沒幾人肯相信,她們看著我的眼光,既有點像是看著孤膽英雄,也有點像是看著籠中怪獸,我就干脆扮副鬼臉嚇她們,嚇得她們哇哇叫,我還問她們要不要請人幫忙收魂。男同學更容易被激發出豪氣,他們沒鬧騰,也沒質疑,很可能大家在心里琢磨著同一個問題:“換成我,到底有沒有足夠的膽量獨自看守一棟老屋?”
我倒希望男同學琢磨這個問題,并且把答案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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