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來沒把母親喚作母親

我們叫的是

娘

老媽

母媽

媽……

 

母親是書面語

 

母親大字不識幾個

并不知道母親這個稱呼

更不知道這個稱謂

在古老文字里的含義

在嗓門眼呼之欲出的情形

在蹉跎歲月的價值

 

母親是圣詞

 

我們只在詩詞文章中使用她

在山河書卷中撫慰她

在夜深人靜時呼喚她

平時，我們使用的是她的同義詞

用各種各樣的語氣

表達不同的意思

 

母親是個偽詞

 

母親的生日

 

頭天一早便趕回娘家

扯上半斤辣椒

一把青菜

燒一只土雞

安安心心陪90歲的外婆

把該吃的吃了

該說的說了

心滿意足再回

 

當天依舊平平常常地過

只是要接幾個電話

兒子兒媳從長沙打來的

女兒女婿從中山打來的

弟弟從東莞打來的

侄子侄女從各地打來的

祝福的話從早到晚

像生日蛋糕一樣甜膩

 

過段日子

她還要到中山去為外孫過生日

到長沙去為孫女過生日

然后回娘家為外婆過生日

在這之前

她從來沒把自己的生日當回事

 

母親的樣子

 

還記得她送我上學的那天

人家背的是帆布袋

我背的是布袋

人家穿解放鞋，我穿布鞋

她的針線活全是晚上趕出來的

款式簡單，布料陳舊

我心里很嫌棄，但不敢不穿

 

還記得小學五年級

幾個玩伴經過一片秋天的桔林

因為舌底生津，手腳生亂

被村干部一舉抓獲

一個橘子被罰了三十元

她把我痛罵了一個晚上

逼著我找二叔借錢

我自知無臉見人，但不敢不借

 

還記得高三那年

她為了我能考個好學校

滿心滿意領著我到廟里求功名

我跟著她翻山越嶺，跋山涉水

在一尊木菩薩前裝香、磕頭、許愿

喝下一碗紙灰泡制的圣水

我明知無用，但不忍拂了她的心意

 

我的眼前經常浮現她

吃飯風卷殘云的樣子

干活粗枝大葉的樣子

開心時心滿意足的樣子

難過時陰云密布的樣子

生活中打小算盤的樣子

罵人時咬牙切齒的樣子

這些年，她漸漸老了

就像一件功能簡單的舊家具

失去了應有的光澤

但每當我想起她的樣子

心中常常涌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