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都是高山，山村在高山之中。孩子望著那些山，心想，山已經(jīng)把天頂住了，天空就這么大吧?世界就這么大吧?

　　山村里沒有大塊的平地，村民們的房屋不能集中修建，只能各自依了山勢(shì)，在緩坡處傍山而立。所以，山村的房子都背靠大山，藏在竹林里，躲在山道的臂彎中。你站在山路上，常常看不見房子，只能看到炊煙從山坳里冒出來。

　　有炊煙的地方，就有人家。有人家的地方，往往也有山塘。

　　山高林密，峽谷深翠，山澗里常有清泉流淌。平日，泉流在草地滑過，在山坡泥土中浸潤(rùn)，水的流淌是無聲的。但一場(chǎng)雨后，山坡流下來的水都匯入澗中，山澗里頓時(shí)熱鬧起來，嘩嘩喧響，頗有氣勢(shì)。人們?cè)诜壳拔莺笳乙粋€(gè)地勢(shì)低洼處，把溪澗堰塞起來，筑一道堤壩，澗水累積，天長(zhǎng)日久，便成了山塘。

　　山塘不大，或圓或方，或深或淺。你若站在山頂往下看，看到山塘像天上的仙女隨手扔下的梳妝鏡，落在各處山彎，在太陽下面閃閃發(fā)光。

　　山塘里養(yǎng)了魚。魚雖不多，卻是家里待客的上等菜肴。家里來客人了，女人忙著端茶倒水，安頓客人。

　　男人從屋里找出一張小小魚網(wǎng)，在院子里把網(wǎng)一絲一縷扯弄清楚，挽在手腕上，圍著山塘走一圈，找個(gè)樹蔭遮蔽的角落，一網(wǎng)撒下去，撈上來三兩條魚——有鯽魚，鯉魚，還有一尾活蹦亂跳的草魚。

　　男人把魚拿在手里拈拈份量，留下份量最重的那一尾，其余兩條又隨手拋入山塘中。魚在空中劃出一條銀白的弧錢，在山塘中濺起幾朵水花，迅速擺動(dòng)魚尾，潛入水中。

　　女人剖了魚，或者紅燒，或者水煮，一股魚香從鐵鍋里升騰起來，隨了炊煙，飄蕩在山村的上空，連住在另一個(gè)山坳里的人家也聞得到。

　　太陽從西山落下去，月亮從東山升起來。山村的夜晚來臨了。從初夏到晚秋，山村的夜晚充滿了蟲聲和蛙鳴，是熱鬧的。

　　到了冬天，蟲兒噤聲，山里的黃麂卻不耐寂寞，常在靜夜里跑到人家的房前屋后，發(fā)出短促的鳴叫。看家的狗聽到了，如臨大故，“汪汪汪”一陣狂吠。一家的狗吠了，全村的狗呼應(yīng)，吠聲一陣接一陣，常常要吵上半個(gè)小時(shí)，山村才又重新安靜下來。

　　山村的早晨是公雞叫醒的。不知誰家的公雞伸長(zhǎng)脖子，“咯——個(gè)——歌——”叫一聲，像是歌手在打山歌前試一試嗓子。片刻之后，另一家的公雞準(zhǔn)備對(duì)歌了，于是，也試一試嗓子：“咯——個(gè)——歌——”接著，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公雞們的山歌擂臺(tái)開始了，唱的是同一首歌，但調(diào)子的高低各不相同。

　　在熱鬧的歌聲中，東方現(xiàn)出魚肚白，慢慢地，紅光出現(xiàn)在天際，把東方天空中白色的云都染成了彤紅色，隆重而莊嚴(yán)，像金碧輝煌的舞臺(tái)一道絳紫的帷幕。一只手不見的巨手把帷幕撕開，一輪紅日跳出東方，萬丈光芒頓時(shí)把山村照得通亮。

　　在霞光中，背書包的孩子沿著彎彎的山道去上學(xué)，一路上呼朋喚友，調(diào)皮的黃狗黑狗花狗也跟著孩子們一起跑。

　　有一天早晨，一個(gè)孩子在上學(xué)的路上走著走著，突然不走了。他抬起頭看著前面、后面、左面、右面的山，問同學(xué)們：

　　“山的那邊有什么呢?”

　　“什么也沒有吧。”一個(gè)孩子說，“你看，山頂都?jí)虻教炝耍莾壕褪翘爝叀?rdquo;

　　“山的那邊還是山。”另一個(gè)孩子說。

　　“不是的，山的那邊是海。”第三個(gè)孩子說。

　　首先提問的那個(gè)孩子發(fā)出倡議：“我們爬到山頂上去看一看吧!”

　　山太高，太陡，平時(shí)大人不允許孩子們爬到山上去玩。孩子們呢，每天一打開家門就望見山，望見太陽和月亮每天從東邊的山頭升起來，落入西邊的山脊，他們很早就想要爬到山頂去看一看啦。

　　孩子們朝山上爬去。他們攀著樹枝 ，揪住藤蔓，從陡峭的山崖爬向更陡的山崖。

　　孩子們終于爬上了山頂。

　　站在山頂上，他們看到了山的那邊。

　　山的那邊并不是海，也不是山。山的那邊是沿著山坡散開的一道道山嶺，山嶺的緩坡處，一座座房子藏在山彎里，山坡旁，一口口山塘像一塊塊鏡子，在房前屋后閃閃發(fā)光。

　　原來，山的那邊跟山的這邊一樣，也是一個(gè)小小的山村。

　　山村的那邊，有一座更大更高的山，山脊仿佛頂住了天空。

　　孩子們轉(zhuǎn)過身來看山下自己的村莊，看見自己家的房子都變得小小的，倚偎在山的懷抱中，像山的孩子，看見一口口水塘散落在山彎里，田垅旁，像孩子褲兜里的小鏡子。

　　孩子們站在山頂上，向山那邊那個(gè)陌生的山村大聲喊：

　　“喲嗬——嗬——”

　　“喲嗬——嗬——”空蕩蕩的山谷發(fā)出回聲。

　　“喲嗬——嗬——” “喲嗬——嗬——”

　　孩子們喊得更起勁了。他們想，也許在遠(yuǎn)處的山上，也有一群孩子為了知道山那邊是些什么而爬到山頂上，這會(huì)兒也站在山頂上，朝著這邊大聲呼喚呢。

　　山澗里的水沿著溪流，就能流出大山。山村的村口有一條溪流，那是山村各處山澗的水匯聚成的。村口的路沿著溪流蜿蜒而去。孩子們沿著這條路，就能一路聽著叮咚的泉流聲，一路走出山村，走向外面的大世界。

　　然而，無論山村的孩子走去了哪里，山村都在默默注視著他。當(dāng)他再回來時(shí)，山村依然站在原地，第一個(gè)迎接他。而山村四面的那些山，就像坐標(biāo)，高高地立在那兒，舉起手臂，讓山村的孩子永不迷失方向。

　　(本文摘自“湯素蘭童心書坊”《奶奶星》)